花日：一棵树 一朵花 一片情 致敬国门教师

  回程途中，公路两旁生长着一簇簇草团，不知是什么植物。花日和记者说，它叫“藏锦鸡儿”，根深耐旱，固沙效果很好，近年来戈壁的自然环境大幅度改善有它一份功劳。

  那时落日熔金、晚风渐起，藏锦鸡儿在金色的风中微微摇动，像一束束盛放在戈壁的花。相信有了这些“花”的扎根坚守，祖国的北疆一定会慢慢的变好。

  从河套明珠巴彦淖尔向北，跨过沉金大地的黄河，穿越接天的向日葵田，再告别绿草翻波的牧区，就只剩乌拉特戈壁草原的风声随行。内蒙古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园长花日指着地平线上一棵影影绰绰的树和记者说，那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甘其毛都口岸。

  甘其毛都，蒙语意为“一棵树”，得名于此地一棵扎根千年的古榆树，是中国和蒙古国边境的重要通商口岸，蒙古的煤炭、铜精矿等物资由此入境。随着口岸日渐繁荣，不少外来务工人员举家迁来，想要在“一棵树”下扎根。但想安居乐业并不是特别容易，首先要解决的是子女教育问题。甘其毛都之前从未有过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学校，这里的孩子需要到上百公里外的乌拉特中旗城区上学。居民最盼望的是能让孩子在家门口上学。为了回应居民的迫切需求，乌拉特中旗政府多方筹措资金，于2011年动工兴建了甘其毛都第一所幼儿园。

  深藏戈壁腹地的甘其毛都四季风沙不歇，此前饮用水都要靠外运，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投建一所幼儿园已殊为不易，更让教育局犯难的是，没人愿意来当园长。

  “在这茫茫戈壁从零开始建设一所幼儿园，这样的挑战不是谁都有勇气面对的。”时任乌拉特中旗教育局局长的王志强回忆道。经过再三权衡，教育局最终找到了花日，理由是“只有她能挑起这个大梁”。

  彼时的花日37岁，已经是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副园长、市级教学能手，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按理说，她没有必要“挑这个大梁”，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北去的车。

  2012年7月，花日和搭档昂格丽玛抵达甘其毛都。一下车她们就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家访，了解情况，宣传园所。一次家访结束，花日在居民区看到一群孩子正在一面土墙前玩上课的游戏，孩子们煞有介事地大声诵读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一幕触动了她。

  “没有书念的孩子是很可怜的。”看着那群孩子，花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儿时的花日生活在乌拉特中旗的林区，那里同样没有学校，只有无边的山与林。尽管生活条件艰苦，父母还是坚持让花日上学。她永远忘不了自己骑马独行几十公里到山外上学的日子。读书给了花日走出深山的机会，而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暗暗发誓要给甘其毛都的孩子争取读书的机会，“学有所教是教育者的天生使命，所以我来口岸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没多久，花日带着刚招聘来的8名年轻教师进驻了新园所。尽管他们已做足了直面困难的心理上的准备，但现实情况远比想象中更严峻。

  教学楼主体框架虽已完工，但仍未收尾，房屋内建筑垃圾堆积如山，工人却已经陆续撤走。开园在即，这样的环境怎能迎接满怀希望的孩子和家长呢？于是，花日决定自己动手完成收尾工作。甘其毛都的夏天，风中的沙都灼人，包括花日在内的7名女教师和2名男教师硬是一身汗、两手泥地完成了3层楼几十间教室的清理工作，保证了顺利开园。

  由于经费紧张，当时并未给幼儿园规划操场，只留着一片用来堆放废土和建筑垃圾的空地。花日认为运动对于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所以“操场不但要有，还要好”。开园后，花日和教师计划在这片空地上修建操场。当时幼儿园没钱请专业施工队操刀，花日又发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动员全体教师利用下午孩子离园后的时间一起修建操场，连厨师都加入其中。

  为了让孩子拥有安全的运动环境，他们一遍遍篦过操场，将大小石块逐一抠出来；用盖园所剩的砖头砌起了国旗杆的台基，围出了各个运动区域。就这样，经过一个多月的不懈努力，一座简陋却安全的操场被硬生生地“抠”了出来。

  “当时白天要照料小朋友、认真完成教学工作，下了班就去操场搬砖。虽然每天回到宿舍累得倒头就睡，但心里却非常充实，因为我们和花日园长在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回忆那段岁月，教师杨芳的眼中闪动着光芒。

  现在，这里已经又换了新颜，拥有了一座设施完备的现代化操场。赭红的塑胶田径运动跑道、洁白的道线、碧绿的人工草皮、松软的沙坑、规整的足球门……是戈壁滩上难得一见的风景。虽经近10年大漠风沙与烈阳的考验，跑道上却很少能见到龟裂的细隙，可见实施工程质量之高。

  这座新操场也凝聚了花日的心血。2015年，借教育均衡发展的东风，内蒙古大力改善办学条件，花日把握机会想为学生改善操场。那一年，她往返口岸与旗里，努力争取教育局支持，想方设法筹集资金。终于在秋季开学前，黄沙煤海之间忽然生出一片“新绿”。新操场落成那天，看着学生在上面尽情奔跑、打滚、欢笑，花日的心都融化了，那种打心底涌出的自豪感让她至今难忘，“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只有教师才能体会到的职业幸福感吧”。

  硬件逐步完善，花日办好园所的信心也慢慢变得足。开园之初，由于宣传渠道有限，仅招到68个孩子。随着园所口碑慢慢的变好，第二年孩子的数量就增长到了108个。

  家访时，许多家长询问学校是否招收小学生。面对家长的急迫心情，花日感同身受，没多久她就向教育局申请利用幼儿园闲置的教室开办小学。

  突然增加那么多学生，本就不太充裕的设施设备更捉襟见肘——小学的课桌椅都是从政府部门临时借来的，教师连办公用的椅子都没有。教育局一时也没办法提供额外的资金支持。但这些困难阻挡不了花日办学的决心。她主动与口岸的港务部门及大型国企建立联系，一遍遍登门寻求支持。花日常对他们讲，学校98%的孩子是这里务工人员的孩子，这些务工人员是公司发展的重要支撑，想要让他们没后顾之忧、安心工作，就要帮他们解决好子女上学的问题，帮助学校也就是帮企业自己。

  花日一心为学校的执着精神打动了不少企业领导。2012年12月9日，甘其毛都学校举行第一次庆典活动。当地企业现场共向学校无偿捐赠了14.5万元。乌拉特中旗教育局也挤出资金为学校提供了5台笔记本电脑，帮助教师配齐办公桌椅。2013年12月26日，甘其毛都—嘎顺苏海图口岸中蒙双方港务部门的干部职员和企业代表共捐款8400元，为该校贫困农民工子女购买学习生活必需品。

  虽时隔十几年，花日对这些日期与数字仍如数家珍，她指着教学楼和记者说：“可以说，这栋楼是用爱填满的，这份恩情我不能忘记。”

  从甘其毛都再往北，是蒙古嘎顺苏海图口岸，那里有乌金流淌的煤海，却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蒙古的运煤司机非常羡慕中国同行能把孩子送到这样一所漂亮的学校读书，于是也来为自己的孩子咨询。

  花日认为，作为两国边境上唯一的学校，也是对外展示祖国繁荣昌盛的窗口，学校招收蒙古学生既能解决边境学生的上学问题，也能促进两国友好交流，增进边民友谊。2013年，经过内蒙古自治区教育厅的批准，甘其毛都学校开始招收蒙古学生。

  那些年，花日数不清有多少次深入蒙古多地进行招生宣传。戈壁的风沙夹杂着煤尘打在车窗上哔啵作响；旷野中一连几日不见人烟，夜晚只能与穹窿、繁星、狼嚎为伴；人地两生，为得到当地牧民的帮助，她自费购买了许多昂贵的蔬菜水果当“敲门砖”……这些艰难的日子如今都已化成花日与朋友谈笑的素材。

  经过花日和同事的不懈努力，到2015年6月，学校已有49名蒙古国留学生，占学生总数的近1/6。

  特古斯出生在蒙古国乌兰巴托。随着双边贸易发展，他的父母把生意做到了边境。为了不让他中断学业，父母想方设法把他送到了甘其毛都学校。特古斯迅速爱上了这里。在学校他学会了汉语，还与中国学生王爱博结成了“学习对子”。在师生的耐心帮助下，他的口语表达能力、汉字书写能力等都有了很大提高。汉语流利的他在自家饭店帮父母当中文翻译，还能给客人报菜名、结账。那段“小留学生”的时光令他终生难忘。

  为了让蒙古小留学生学好汉语，学校经常组织并且开展“国学经典诵读”活动，将《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等国学经典引入课堂。蒙古国女孩恩和吉雅喜欢唱歌尤其是唱中国歌曲，如今她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哼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胡国星（化名）是花日从超市里“捡来”的学生。那天，花日在学校附近的超市遇到一个奇怪的男孩，他约莫八九岁，瘦得柴火棒似的，满手满脸全是煤灰。花日熟悉学校的每一个学生，所以一打眼就了解这一个男孩辍学在家。她温柔地问男孩为啥不去上学。男孩看了花日一眼，逃也似地跑掉了。向超市老板打听过后，花日才了解这一个叫胡国星的孩子父亲因为受伤瘫痪在床，母亲全力照顾父亲便无暇再照顾他。这两年，孩子靠在公路边扫捡运煤车洒落的零散煤灰贴补家用，日子过得很苦。

  听了胡国星的遭遇，花日心里不是滋味，“甘其毛都只有一所学校，作为校长，任何一个孩子失学我都有责任”。第二天，花日买了礼物专程到胡国星家探望，并说服他的父母让其重返学校。

  花日把胡国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日三餐让他免费与自己同吃。为了切实解决胡国星的家庭困难，花日不仅自己捐款，还出面请巴彦淖尔市的慈善机构与爱心企业家帮助胡国星一家渡过难关。在花日的呵护下，胡国星从一个极度敏感自卑的孩子成长为阳光开朗的大男孩，他会把心中的秘密告诉花日。毕业后，胡国星回到了东北老家继续学业，但时常惦念的还是远在戈壁的花日校长。

  从只有68个孩子发展到拥有300多个孩子、集学前教育与小学教育为一体的国际化学校，甘其毛都学校的每一点进步不能离开以花日为代表的甘于在戈壁滩上奉献青春的教师，是他们用“一个都不能少”的教师责任感在这片戈壁种下了读书的种子。

  “要努力让每一颗种子发芽开花。”这是花日对每一名跟随她在甘其毛都奉献青春的教师许下的承诺。尽管花日从未对他们讲过，但一直在这么做。

  初到甘其毛都时，葛莫仁只是一个20岁出头刚毕业的小伙子。“莫仁”在蒙语中是江河的意思，父母想让他们的儿子能像江河一样宽广澎湃、奔流到海，但葛莫仁却来到一个没有河流甚至没有自来水的地方。

  随花日来到口岸时，葛莫仁也曾激情满满，立志要在祖国的边疆发光发热。但当激情与热血退去，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消磨，枯燥与失望成了他每日的下饭菜。他向花日表达了想到戈壁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想法。花日一反往日的和蔼，严厉地批评了他，要求他端正工作态度，认真履行作为教师的职责。

  受到批评的葛莫仁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服气，想要飞出戈壁的想法愈发强烈。但在一次工作中，他偶然发现花日校长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巴彦淖尔市的优秀教师、教学能手，荣誉数不胜数，“可以说，在我这个年纪，花日姐姐就已经是全旗乃至全市最优秀的幼儿教师了，可她却从未向我们提起过”。这个发现让葛莫仁震惊不已，同时也促使他重新审视自己。

  “花日姐姐特别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能成才，她总是在托举我们，对我们寄予厚望，所以当我打退堂鼓的时候她才那样生气。”葛莫仁逐渐理解了花日，并开始追随花日向着“卓越”前进。他原本是一名信息技术教师，但出于学校需要，开始尝试教授数学。起初，他讲课有很多问题——语言表达不清晰，逻辑不严密，口头语多，受到许多批评，这让他非常沮丧，但花日却鼓励他：“你已经比昨天做得好很多了，不要被批评吓退，只要每天都进步一点，终会有所成就。”这些日复一日的鼓励让葛莫仁坚持了下来。

  在鼓励葛莫仁的同时，花日也没有忘记实现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愿望。花日在担任校长的数年间，想方设法联系到北京丰台第一幼儿园和她曾经挂职过的上海青浦区幼儿园，让学校教师轮流去挂职，学校报销一切费用。通过挂职锻炼，教师开阔了眼界，了解了科学的教学理念，掌握了先进的教育学生的方式，加快了成长的脚步。

  如今的葛莫仁已经“远走高飞”，在巴彦淖尔一所知名的学校任数学教师，他所带班级学生的成绩优异，他也像花日一样获得了诸多荣誉。他说：“是花日姐姐帮我的教师人生开出了花。”

  在业务上，花日对教师要求严格。但在生活上，花日待他们如同兄弟姐妹。大家都亲切地称她“花日姐姐”。每个月，年轻教师最期盼的事莫过于等花日从旗里带回鸭货，好让他们能大饱口福。他们生活上的事，花日这个当姐姐的最操心——从身心健康到恋爱结婚，花日都要“一一过问”。教师乌达木至今还记得花日向他亲传的找女朋友秘诀。

  甘其毛都孤悬戈壁，教师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每年，花日都要驱车到每一名教师家中，看望他们的父母、家人，送上一片心意。有一年元旦，花日将所有教师的父母都接到了学校，让他们看看自己孩子的工作环境，请他们吃顿团圆饭。那一夜的炉火至今仍温暖着教师的心。

  2017年末，花日罹患重病，不得不离开她为之奉献的甘其毛都学校。所幸，经过治疗她得以痊愈。出院之后，她还想再回甘其毛都，但教育局考虑到她的身体原因未予批准，而是让她回到曾经工作过的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担任园长。谈起未来，花日只说退休后一定还会再回甘其毛都学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回程途中，公路两旁生长着一簇簇草团，不知是什么植物。花日和记者说，它叫“藏锦鸡儿”，根深耐旱，固沙效果很好，近年来戈壁的自然环境大幅度改善有它一份功劳。

  那时落日熔金、晚风渐起，藏锦鸡儿在金色的风中微微摇动，像一束束盛放在戈壁的花。相信有了这些“花”的扎根坚守，祖国的北疆一定会慢慢的变好。

  花日，内蒙古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党支部书记兼园长，乌拉特中旗甘其毛都学校创校校长，内蒙古自治区学前教育“名师工作坊（室）”成员，内蒙古自治区中小学名师名校长培养计划（2024—2026年）培养对象。

  我们“致敬国门教师”采访团队抵达内蒙古乌拉特中旗的前一晚，久旱的草原迎来了一场酣畅好雨。草原的迷人之处恰在于其旺盛的生命力——本已恹恹将黄的草场饮饱了雨水，一夜间就新绿绵延、生机盎然。

  绿意在进入戈壁后悄然退去，直到望见甘其毛都学校色彩缤纷的教学楼，我们眼中才又有了色彩。

  学校的教学楼是彩色的，操场是彩色的，课程也是“彩色”的。作为国境线上的学校，立校之初，花日就给它涂上了鲜红的底色。依托口岸边防部队、边防派出所、边防检查站等特有的教育资源，学校将国防教育融入日常课程，从小培育学生拥军爱军的精神，涵养学生的爱国主义情怀。即便花日已经离开数年，学校仍就保持这一特色。2023年，甘其毛都学校被教育部、政治工作部认定为“全国国防教育示范学校”。

  “这都是托了花日的福，国防教育课程是她留给学校的一份永远的礼物。”学校现任校长靳海英说。值得一提的是，靳海英也是花日团队中“开出的花”。花日调走后，她继续坚守，也是花日留给学校的一份礼物。

  从甘其毛都口岸回到乌拉特中旗，花日邀请我们到她现在工作的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参观。让我们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园所里有一片占地40亩的“小森林”。林间布设着不少战壕、地道、掩体等仿真军用设施和玩教具，这让北京市丰台区第一幼儿园园长朱继文眼前一亮，称赞花日是“真正懂孩子的园长”。

  家长布和对我们说，“我家孩子最喜欢在树林里玩，经常玩得浑身是土。起初，见他土哄哄地从幼儿园回来，我也挺生气。但孩子每天回家都给我们讲在树林里如何做游戏，我能体会到他是真的快乐。现在孩子回家要是身上干干净净的，我反倒担心他今天是不是不快乐。”

  在幼儿园的课堂上，我们正真看到教师正在利用AI（人工智能）教学系统给孩子授课。教师把孩子手绘的鸿雁、雄鹰等图画扫描后，AI系统即时就能将图画处理成动画效果，让画“活起来”。蒙古族的孩子们兴奋地讲着自己画的故事，系统则通过AI语言辅助系统帮他们纠正发音，并给出积极评价。

  京师沃教育数字研究院院长赵映明告诉我们，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大背景下，借助AI等数字化技术为教学赋能，对于少数民族的孩子从小学习汉语大有裨益。

  2023年，乌拉特中旗第二幼儿园获评内蒙古自治区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单位，并加入内蒙古自治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示范校（园）建设库推荐学校。

  “这都是托了花日园长的福。”巴彦淖尔市教育局学前与特殊教育科科长滑凤瑞说，“是花日率先把AI等数字新技术引入课堂，让草原的孩子们能早早获益。”

  临别之际，草原又飘起了雨星。我想，有一批像花日这样的教育人守护着草原孩子的童年，草原一定会好运常在吧。